close

沒有所謂永遠,只有旋轉木馬

與一顆寂寞的頭顱快樂地

與分身

相濡以鮮血

──阿寰〈樂園)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甫下客運,午後炙熱的陽光讓一路上不斷被頭頂空調出口的冷風襲擊額頭的我,顛簸過整段高速公路的我,更加暈眩。畢竟是島嶼南方,總能使我有種身中焦炎地獄詛咒的錯覺。

阿寰與我騎著那台老舊的機車,在車站前的圓環等著紅綠燈。身上黑吊嘎、海灘褲,配了雙巴西牌的夾腳拖鞋,儼然非常適合南方的盛夏。

這些日子沒回來了,上次回來竟是為了一把吉他。是了,我仍清楚記得那是在一個星期五的夜晚,和社團同學在學校附近的火鍋店幫某位學長慶生完後,匆匆搭上末班捷運,轉搭上返鄉的夜班車,沿途停靠許多不知名的小公車站,昏暗的閱讀燈搖搖晃晃,而我卻異常亢奮。因為隔天一早,就能領到新政府上台的重要政策,發放等同於貨幣的消費券,三千六百元。如此,我就能到樂器行,替阿寰買一把新的吉他。

當時居然是為了這個理由返家。現在都不免覺得荒謬、可笑。想起那夜在長途客運上,帶著耳機,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,看著窗外不斷消逝在眼底的燈火。客運玻璃上,映出阿寰迷茫的臉龐。面對著我。我問他──

為了吉他?為什麼是吉他?為什麼?

阿寰搖了搖頭,用很困惑的眼神看著我,不知道欸,啊,就也沒為什麼呀。回答的非常阿寰,非常有他個人一貫的風格。他的生日,五月十三,金牛座,B型,星座命理的專書上都說,這類人心思細膩,也就是說,容易事事斤斤計較,是那種一分一毫都要算計清楚的人,而且有點過度堅持己見,講好聽點,唉,就擇善固執嘛。想講的,他會講。堅持不想講的,打死他都不會說,於是,我攤了攤手表示放棄。

這次回到南部,阿寰會帶我去間廟宇。是說島嶼之南,廟宇一間比一間雄偉,那座廟宇屋檐的轉角部分,向上高舉翹起,舒展如鳥翼,南北四進,兩側以廂房迴廊相接、以琉璃瓦簷相連,中央八塊大紅柱,構築起如紫禁城一般富麗繁複的宮殿。但其實我和阿寰並不可能專程前往廟宇安太歲或者點光明燈,畢竟阿寰和我,都是虔誠的基督徒,我們不拿香的。所以,其實我也不知道阿寰堅持要帶我去的原因。若不是阿寰說,恩,你如果回來了,是不是該「再」回到那裡看看?我也不會答應。

為什麼是「再」呢?難道我曾經去過嘛?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

你想買吉他?

你那麼確定你要買吉他?

阿寰都不回答。只是點了點頭。

阿寰曾經告訴我,他是先看過了電影〈九降風〉,後來又看到了同樣是出自這位林書宇導演的梁靜茹〈情歌〉的音樂錄影帶。音樂錄影帶裡頭的女孩很喜歡看著別人用吉他自彈自唱,看著音符滑過吉他弦上,落下變幻的左手指,像是正在互訴戀人間的情話。阿寰說他看見那音樂錄影帶的那刻,彷彿也回到高中的那間社團活動教室。

而我猜,也許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想買吉他的吧。

 

 

 

 

「那夜,我大吼過,吼得聲嘶力竭,聲音是啞的。於是,我逃離壓迫的房間去了咖啡館,擺了本羅蘭巴特的《戀人絮語》在桌上,在筆電旁,整個十月就是這樣任憑戀人們絮絮叨叨,越想我就越發寂寞,喝了已經苦澀走味的咖啡,我想起陶喆的歌《寂寞的季節》是這樣唱的:「多想要向過去告別/當季節不停更迭/卻還是少一點堅決/在這寂寞的季節」,我記得妳最喜歡,看妳的偶像陶喆彈著吉他,還說如果以後當我學會吉他了,一定要彈給妳聽。對吧。妳說過的。儘管只是絮語也好,我都記住了。我記憶力最好了。妳知道的。

──阿寰〈讓我為妳彈吉他〉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

看見廢墟,那時我和阿寰都有些恍惚了。

原來阿寰是帶我回去那座廟宇旁的水上樂園。

最初那座水上樂園風光營運的時候,印象中,好像還是在念國中,回想當年,那裡真是少數還令人印象深刻的樂園。當時,水上樂園尚不風行,滑水道這種新鮮的設施誰都沒玩過,這座樂園的存在也算是開了水上樂園濫觴。

但今天,樂園已成了廢墟。

我和阿寰不得其門而入,只好在廟宇頂層的天台上走近、俯瞰,整座無人的樂園。

啊,沒變。阿寰訝異地開口。

藍色的滑水道是快速的、綠色是慢速的,我還記得,真的都沒變,一切只是停止了,人消失了,滑水道沒有水流出,餘積的應該是雨水吧,滑水道生了青苔。那曲折蜿蜒的滑水道裡頭,似乎就藏匿著我過往戲水的美好時光。多看一眼,我彷彿回到滑水道開始處,排隊,等著平躺順著水流滑下,然後,在密閉的通道中,興奮地尖叫,感受時光,也許開始逆流,人潮開始重新聚集。

阿寰指給我看,問我,這不是當時的鬼屋嗎?原先外頭的落地的玻璃破了,曾匿藏在此的鬼魂不知已往何處竄逃了,會被旁邊廟宇供奉的千里眼與順風耳抓回來嗎?又有誰會知道呢?

悶熱的風徐徐吹來,撥弄起鬼屋的黑色廉價布幔,搖晃擺動,飄起,露出被隨意棄置於地面上的假頭顱,被我一眼看穿真偽,但是我當時怎麼會分辨不出來呢?我的腦袋又怎麼會不停湧出淒厲的尖叫聲呢?我記得我當時是不是哭了?我為什麼哭了呢?鬼屋的外牆上,留有疑似被縱火過的焦黑痕跡,更加神秘難解,而我幾乎遺忘了我曾在裡頭買給她熱狗、爆米花與可樂,還玩了當時最流行的投幣式的機台。那是座充滿歡樂的城堡呀。

咦,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?

阿寰,你記憶力這麼好,一定還記得吧?

她是誰?

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。

 

 

 

 

「多久沒有回到家鄉?過去,我總是用著課業繁忙當作藉口,然則卻是獨自在北海岸的沙灘上漫步,躲在電影院中孤獨地吃著兩人份的爆米花,一個人埋首在學校圖書館的書堆中逃避社團活動,謝絕聯誼。沒想到轉眼,又是三年過去,三年又一個三年,妳好像永遠躲在連綿不絕的報告中,小考、期中考期末考的縫隙中,嬌小的身軀蜷曲在整張表列不盡也整理不完的學名與切片圖,怎麼記,都會浮現妳的名字、妳的笑容。腦袋中的雜物開始多了,妳住得越來越擁擠,感謝妳這些天幫我歸納整理。玻片、標本如果沒地方擺,不如扔了。也好。最近,我用顯微鏡時開始會眼花,不停與福馬林密集接觸,也讓我時常暈眩作嘔。我越來越長看見妳一直都在,都在看著我。我開始會害怕。但又覺得妳的出現,是不是就能讓我離開這座焦炎地獄呢?」

──阿寰〈開始替妳書寫〉

 

 

 

 

雲層漸漸遮蔽了太陽,把天空壓得夠低。而天空就這麼濕黏地,沉重地壓在我的肩上,壓在黑燕的翅上,於是我誤以為牠們是念舊,實則只被允許盤旋屋頂,俯望這一座被快樂狠狠踐踏過的樂園。阿寰,這就是現實嗎?時光不會等你,過往的一切,無論美好的或者痛苦的,其實都沒有消失,於是我們只能不停遺忘,其中,最好的辦法是不是就是把其扔棄在已成廢墟的樂園裡呢?

像是被人按下了停止鍵。影片停格,時光凝滯。旋轉木馬們都停止了奔跑。沒有人理會乾涸的戲水池中的那灘死水,是死去多久了?大概是太久了,久到曾是島嶼南方最凶惡的海盜船,上方的骷髏頭也冒出了野草,大型看板上,搔首弄姿的女郎把她們濃妝洗盡,身著的比基尼早已過時,而且褪色。

陷入了回憶太久,一個不注意,在我挪動雙腳想要看清楚這座樂園的更多角落時,忽然,我感覺到腳上的那雙夾腳拖,似乎踩上一具軟軟的軀體。仔細一瞧,原來是踩上了隻從空中疲倦墜落,死去的黑燕。黑燕的屍體週遭,仍有鮮血從傷口慢慢滲了出來。在廟宇的天台上,我倒抽了一口氣,後退,放聲尖叫。

我好像看見天台上還有另一位,全身塗滿紅藥水的女子倒臥在地板上,沒有看我任何一眼,是紅藥水,還是血,瀰漫了我的眼底,我想繼續對著天空喃喃自語。天台上碎裂的玻璃瓶罐,散落一地,我的腳沾滿了血,是我自己的,還是黑燕的?還是阿寰的?

是她的血嗎?

關於她,阿寰,我們不是說好,一切就是一場意外嗎?

阿寰轉過頭來,用一對冰冷的眼珠揪著我,再次狠狠踐踏過黑燕的屍體。我感到一陣暈眩欲嘔。

阿寰,為什麼你要傷害她呢?

我忍住腳上的痛,望向本應無人的滑水道,漆成白色的鋼鐵塔頂,我看見了那年的那個女孩,和那年的我。女孩坐上滑水道後,帶著興奮又稚氣地笑容,無意間轉頭,向廟宇這邊看來。當時的我,站在她身後的我,突然狠狠地往她身上一推,快下去啦。

意外的發生沒有任何徵兆。

為什麼會這樣呢。醫師說,很遺憾,她是因為腦部受到強烈撞擊引起了內出血,腦壓無法控制,這是腦水腫併發症。我們已經盡力了。醫師又補了一句。

對嘛,這明明又不是我的錯。我怎麼會知道女孩從高處往下滑時,頭部會先著地,直接衝撞池底,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啊。

是了,這一定是阿寰的錯。一切都是阿寰的關係。

阿寰不是我啊。阿寰是他。

是他、是他、就是他。

你看,他還呆立在那裏!

快啊,你們怎麼還不趕快過去罵他......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

「我想買吉他,這是無庸置疑的。我是那麼確定我要買,尤其是這把。執著於這把吉他的原因無他,這是基本款裡頭音色最甜美的,而且也是唯一可以把價錢壓在三千六百元附近的,算是把我還可以負擔的吉他,我和老闆說了會用消費券買,還讓我凹到了點折扣,多送了幾包弦替換,也多送我幾個Pick。我很早就考慮過,如果是妳在身旁陪我選,一定也會是選這把吧。我用這把吉他繼續想起妳。妳一定不再是清湯掛麵了吧,現在應該留起了長髮。身高多高呢。科系念什麼並不重要。妳一定還帶著少女的可愛氣質吧。妳是偏文靜型的,我怎麼可能忘了,我身旁留了空位,妳可以坐下來。在草坪上、在大樹下,聽著我彈著吉他,哼著。我是金牛座的,我下了決定,不會改了。哼著,應和著。妳撥動我的弦。微風來了,妳的頭髮亂了。妳的長髮飄亂,很好看,妳有很迷人的嗓音。我拍手著。我和妳互相對望,微笑著。」

        ──阿寰〈為妳買把吉他〉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

盛夏的午後,天空總會開始降生一場暴戾的對流雨。

阿寰──阿寰──

你看,天空又開始下雨了耶。

這陣雨你可知道又要打落幾隻念舊的黑燕?

        咦?

你回答我呀──阿寰──

        阿寰,他怎麼就這樣無聲消失了呢?

阿寰離開了。像是被滑水道吸回去了一樣。

只留下一些親筆寫下的文章片段,散落在機車的四周。

我全部都替阿寰拾了起來,扔進廟宇的大型香爐燒了。

確定關於阿寰的一切都已成了灰燼。

我騎著老舊的機車回家。

 

 

 

 

回到島嶼北方後不久,我特地去了趟樂器行。瀏覽架上的吉他,然後,轉身對著最近也要我替他挑吉他的小逸說,我覺得最左邊那把吉他挺適合的。基本款,音色甜美,彈給女孩聽正好,不貴,才三千六。你覺得呢?


新的吉他,小逸你聽,我彈起來,聲音還悶悶的。

 

 

---

評:文字感覺佳,是眾參賽作品中最好的一篇。作品中嘗試了新的形式與技法,一點一點地透露阿寰和敘事者是同一人。角色有刻意去模糊,但有點流於混亂。拼貼詩文的地方,可以再注重整體作品的完整性。
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tmurenaissance 的頭像
    tmurenaissance

    臺北醫學大學---楓林文學獎

    tmurenaissanc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